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凤仪 第107节

    裴浚何等敏锐,察觉她指尖轻微颤动了下。

    她的反应他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她在一点点被他撼动。

    她也在挣扎。

    这是他预期的方向。

    “日头好,你陪朕坐一坐。”

    黄锦已将今日的折子宫务摆在长几,长几北侧摆着一张紫檀圈椅。

    凤宁看了一眼回道,“您先忙吧,臣女还有最后一道文书翻译,译完再陪您。”

    裴浚松开她的手,踱步去了院子。

    凤宁照旧在窗下译书,二人忙碌之余,时不时要看对方一眼。

    凤宁译完最后一份账单,交予门口的小内使,让他帮着送去夷商会领事府上。

    随后她倚在正堂门口的廊柱,眺望裴浚。

    黄锦见此光景,悄悄摆摆手,示意下人退开。

    宽敞温馨的庭院独剩他们二人。

    微风浮动,骄烈的冬阳抚化大地,竟莫名让人觉出几分春日的暖融。

    裴浚正在批复藩国表章,神色间偶有凛色划过,更多的是胸有成竹,一切在握。

    他当然知道有一双眼在注视着她,偶尔抬起脸,眼底像是浮着一撮幽火,轻易便可融化坚冰。

    他当然坐的端然,身姿也十分笔挺,热辣的日光将他清湛眸色里的冷隽悉数洗去,只剩几分蛊惑人心的温柔。

    李凤宁脸一红,顺着廊柱背过身躲过去,等了片刻,再绕回来,那人已聚精会神在忙公务,手中大约又换了一本很重要的折子,该是在估算什么,时不时会动笔圈记。

    兴许是嘲笑她方才没出息,唇角微微弯出一抹弧度。

    这一抹冬阳无比和煦,树梢被风吹得稀疏作响,明烈的光芒声势浩大将这座庭院给隔绝,那个郎艳独绝的男人,岿然坐在院中。

    指骨分明的手依然修长如玉,五官轮廓不见任何虚笔,骨子里杀伐果决,很好地中和了那股清风皓月般的外表,让他整个人呈现一种渊渟的气度。

    一如初见,还是那副让她惊艳的模样。

    那就让一切停在这里。

    起先她以为出宫是尽头,以他的骄傲不至于非她不可,后来他追出皇宫,霸道不可一世地干涉她的生活,让她始料未及。

    她想过磨他,迟早磨得他没了耐心安安稳稳回宫娶妻纳妃,可她也没料到他能撑那么久,且待她越来越好。

    她不是没有试探过,他很清晰地告诉她,让她不要胡思乱想。

    正妻的位置与她无关。

    从什么时候开始动了离开的念头?

    不是从他堂而皇之驾临李家,宣告她是他的女人开始。

    也不是他那日夜寒风急叩动门扉与她同塌而眠开始。

    更不是他强势地将她抵在角落,威胁她不许离开开始。

    是某个不经意的午后,斜阳歇在他眉梢,他散漫地靠在圈椅,身姿清贵朝她伸出手,似要将她拽入那一抹艳阳里。

    她怕自己忍不住沦陷。

    她太知道他的本事,迟早有一日擦枪走火,不小心怀了孩子,他会不容拒绝地将她弄回皇宫。

    已经出来了,不能再回头,不给自己沉沦的机会。

    在他看不见的地儿,她一点点不着痕迹让他放松对她的警惕。

    她有自己的底线,他也无比强势。

    再磨下去,迟早两败俱伤。

    就让回忆停在最美的时候。

    真好,她也了然无憾了,译出整整一套儒学经典,这些书册将会成为大晋典章的先锋,像是战士帮着国君拓宽文明的疆土,兴许将来青史能留下她李凤宁的名讳。

    她很幸运遇见那么多好姐妹,她们热情洋溢,鲜活骄恣,是她们让她领略了更多的人生美景,她们一起打马球,一起纵马狩猎,一起在酒巷茶楼寻欢,填平了她对亲情的向往。

    她更幸运遇见他。

    如果说先生给她铸了一把剑,那么是裴浚帮着她把这把剑磨锋利,让她所向披靡。

    让她为他们这段相遇刻下无可磨灭的痕迹。

    最后一次走向他,替他斟一杯茶。

    “陛下,您忙了好一会儿,润一下嘴吧。”

    她笑容依旧明媚如春。

    裴浚手里正在翻阅李凤宁翻译的两册书,闻言将墨玉书签搁上,抬眸来接她的茶。

    月白的裙衫缓缓在他眼前飘动。

    裴浚这才发现,今日二人默契地穿了相似的衣装。

    他接过茶盏,搁在唇角,轻轻抿了一口。

    这时,他突然听到对面的女孩,嘴唇蠕动说了一句话。

    “~~*~~”

    (我倾慕你,由来已久)

    最开始喜欢上他,她偶尔习波斯语时,一人躺在床上对着窗棂默念这句话,明明有无数次开口的机会,可她从未开口,她不想输。

    就被这个念头主宰着,让她成为这句话的奴隶。

    今日终于将这个“包袱”扔出去了。

    喜欢他成为过去,往后她有自己的路要走,

    陛下,凤宁要离开您了。

    她眼神从未睁得这么亮,想要铭记他的样子。

    多好,将来她人老珠黄,憧憬这段回忆时,他还是清俊明朗的模样。

    她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,结束这场兵荒马乱的爱恋。

    裴浚浓睫微微眨动,面带征询,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凤宁抿着嘴,双手搅在身后,笑嘻嘻摇头,

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

    裴浚不懂波斯语,脑海微微划过她的腔调,笑了笑没做声。

    他知道她在玩一个俏皮的游戏,说着平日不敢说的话,兴许是骂他,埋怨他,别的也未知。

    他继续埋头看书。

    看不懂李凤宁的译著,没关系,这不影响他欣赏她的杰作。

    凤宁环顾四周,斜阳落在院头,洒下一片辉煌的金光。

    墙下斑驳的苔藓已渐渐落下阴影,风凉了,日晖将退。

    她往后退了两步,上了台阶,回眸又看了他一眼,

    “陛下,臣女先回去了...”

    她声线像是云一样,又轻又软,让人捉摸不着。

    裴浚心蓦地生出几分不舍,搁下书册起身来,

    “你等等。”

    凤宁心忽然绞了一下,却还是驻足侯了他。

    哪知那道身影来到她跟前,立在台阶下。

    眉目极其清晰地在她眼前铺开。

    清隽,明锐,毫无瑕疵。

    凤宁与他说话从来都要仰着脖子,今日借着台阶,他们的视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交汇。

    裴浚温柔地看着她,轻轻捏了捏她发红的鼻尖,

    “三日后,朕来探望你,给你一个惊喜。”

    凤宁微微错愕,没有问他什么惊喜,只是腼腆地笑着点头,“好。”

    裴浚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带,“等着朕。”

    这一回,怀里那声“好....”迟迟方落。

    *

    明日就是除夕,满街大红灯笼高挂,四处人声鼎沸,人人都在为回家团圆而奔波。

    凤宁独自坐着马车,穿过这一片热闹的人烟。

    锦衣卫照常将她送至乌先生的学堂。

    凤宁推门而进,院子里无人,厨房方向升起袅袅炊烟。

    凤宁来到厨房门口,对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唤了一声先生。

    乌先生正忙着起锅,没有回头,“稍候片刻,马上出锅了。”

    少顷,师徒二人照旧在横厅用了一碗刀削面,隔壁府邸的稚童已迫不及待放起烟花,凤宁立在台阶前张望夜空,苍穹无比的深邃,像是一个巨大的黑锅扣在头顶,浩瀚无极。

    凤宁突然问身后的乌先生,

    “先生,咱们大晋最远的地儿在哪里?”

    乌先生收拾碗筷回来,正在净手,听了这话,身子猛地一顿,

    “你问这做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