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
或许还不是时候—— 或许永远没有这一刻—— 或许根本没有必要—— 桃萌迷迷糊糊中吐出:“师兄,我只是想说,我想你了。”他在各种想法的角逐下沉睡,做了一夜的梦,他在梦里呢喃。 “灭天道者,你所行之处,兵燹连连。” “灭天道者,你所行之处,灾荒不断。” “灭天道者,你所行之处,瘟疫横行。” “灭天道者,你所行之处,子杀父,臣反君,人伦灭。” “灭天道者,你所行之处,爱沉沦,恩义断。” “灭天道者,你会死于所爱之人手。” 这些出自众星官之口的恶语断断续续传入温朔的耳中。但当日在魁星阁中,狐狸用身躯将他卷在腹中,狐狸将他保护得太好了,这些话他从未听过,今夜,也只是听了个一知半解。 此刻,他们都不知道这些谶语有多少会成真。 抑或是—— 都成了真。 第045章 道盟的执剑人 第一声鸡鸣的时候,温朔从似真亦幻的梦里挣扎出神魂,那梦分外绮丽,令他有些飘飘然。等到了第二声鸡鸣,他已想起自己身在何处,要面对什么,现实里的痛和苦如藤蔓一样缠上他的四肢,他懒得动沉甸甸的身体。到了第三声鸡鸣,身下的木榻“嘎吱嘎吱”响起来,薄木板颤个不停,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蹑手蹑脚地快速通过。 温朔的手下意识地往里侧捞了一下,却捞了个空,这个时候,思想才追上动作——原来刚才那个就是他要找寻的人。温朔睁开眼,看见桃萌的身影在帐子前晃了晃,“吱呀”一声,屋门掀开一条缝,晨光从那条缝里泻进来,因为眼睛已经习惯黑暗,他被这一束光晃到眼睛,再睁开,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经钻了出去。 温朔还是没有动,尝试将梦里的情绪延续下去。那仅是一丁点的余味,如潮水退去后泥滩上留下的痕迹,一脉脉潮湿绵软的水渍,明知汹涌的浪花已去,心里却还是想念那澎湃。 人的半生都在梦里度过,却在清醒的时候觉得那些梦好像是弹指间发生的事。梦里身是客,多的是任意妄为,喜便笑,哀便哭,一个活生生的人什么样子,他就是什么样子。在梦里,他不必是道盟的摇光星君,不必是父亲的孩子,不必是世人眼里的温二,他只是他自己。 可谁又能永远驻在梦里?梦醒,又要披上粗粝的面具,为世间亲爱之人、为仇恨之人而活,一点点怯与懦都不能露出来,否则就是亲者痛,仇者快。 人小的时候,总期盼快快长大,仿佛横亘在自我和被冠之以“英雄”之名的那些人间的只有一段漫长的岁月——仅仅是岁月,没有其他东西。可成长犹如穿衣,随着岁月流逝,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、越来越沉,束住了手脚,压弯了背脊,人就丢了自己。隔着岁月,人才发现曾经仰望的“英雄”并不纯粹,他可能是其他人眼里的爪牙、杀手、叛徒和魔鬼。 能够真正活出自我的只有孩子。 但人不能做一辈子孩子。 就像人—— 不能一辈子留在梦里。 温朔起身,循着桃萌的步伐往屋外走,他先感受到鸡鸣山间的凉风,闭塞的屋堂间,流转的气流扑上微烫的脸颊,随着一步一步走出去,眼前就越来越亮,目光穿过农舍大门,穿过乱糟糟的鸡窝,穿过菊花枯萎的柴门,天之极东,云蔚霞起,一轮金日旭旭而出。 在山岚的白色云雾与绚烂的朝霞中,桃萌孤身立在院中,他的单臂抬起来,手掌撑在院中的大树上,另一只手藏在身前,正望着山前的朝阳发呆。 还未褪去鹅黄胎毛的小鸡崽用尖喙啄起桃萌裤腿的一只尖角,扑飞翅膀,拼命将桃萌往旁边拉扯。 稚嫩的轻啼尚卡在小鸡崽喉咙里,桃萌侧转过头,下巴轻轻搭在肩膀,那白颈就绷成一条细长完美的弧线,他变戏法一般变出一只藤条编成的小簸箕,捻起谷子往地上一撒,“吃吧,吃吧,吃饱了就不会吵师兄睡觉了。” 此后许多年,温朔孤独地守着这座农舍,见证过鸡鸣山的无数次日出,却都比不上眼前的这一次。或许是因为他养不来鸡鸭鹅,日子少了嘈杂来调剂,失了那种平实和安心。也或许是因为院中的树下,再也没有人低声哄着那些胖乎乎的小东西,小心翼翼照顾他的美梦。 温朔看到院中的井边放了一只木盆,盆里清亮亮一汪井水,倒映赤色的霞光,盆壁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松江布巾子——显然,这是桃萌准备好的洗脸水。他走过去,蹲下身,□□地卷起衣袖,抓下巾子在冰凉的井水里搅动,拧干,把脸埋进冰凉彻骨的巾子里,再抬起头,看见桃萌微垂头,皱眉,正打量他。 桃萌嘴咧开,露出尖尖的虎牙,眉眼弯弯,嘴角立刻挂上一个单独的浅梨涡,“师兄,你醒了?” 温朔绷着脸,轻声“嗯”了一声。 桃萌低头看地上“咕咕咕”乱窜的鸡,瞄准一只,身子一弓,掐住鸡的脖子,往空中一提,芦花鸡扑打翅膀,挣扎着飞起漫天白羽。桃萌舔了舔唇,死死掐着鸡脖子,他浅色的瞳孔转向温朔,那像杏仁侧面的极黑瞳仁熠熠生辉,温朔有时候觉得这样一双眉眼不像是人的,更像是山林间的小兽。 桃萌问:“师兄,走前,喝不喝鸡汤?”